暮靄初垂,席瓦呂納堡屹立緩坡之巔,內堂正沉浸於歡宴之中。蜂蠟燭台與壁爐熊熊燃燒的火焰照亮了石砌的宴會廳與錦繡華毯,甲冑與銀器星芒般閃耀,火光驅散了初夏夜的涼意。長橡木桌上烤得金黃酥脆的乳豬與豐腴的烤鵝被分食;身著天鵝絨與絲綢的賓客們在樂聲中高聲談笑、杯觥交錯,普呂姆男爵走動時繡著銀藍色羽紋披風曳地,像隻誇張的炫鳥;而老雷諾爵士——這位年邁卻依然堅韌的老將,正高聲重述他年輕時的戰功,這已是第千零五次,僕役們穿梭其中斟酒,酒液映於燭焰下閃爍琥珀色光澤。

燭火照映著夏綠蒂,席瓦呂納領主十二歲的么女,她金棕色的目光發直,白皙的面容僵硬,身著錦繡長袍的嬌小身子抖動著一絲微小的顫抖,斗大的淚珠落下,未及人見,便為她輕輕抹去。

早些時辰的午後,母親奪走了她手中的弓。那是夏綠蒂第一次在母親慈愛寬容的臉上見著那樣的神情──痛心、複雜,與一絲絕決。

小時候,她與兄長們騎馬奔跑於林間野地,赤足於溪中戲水,還在玩鬧與模仿中學會了操作男孩子們的十字弓。夕陽餘暉下回到堡中,母親雖皺了皺眉無語的譴責夏綠蒂這野姑娘行徑,卻總又無比溫柔的詢問女兒是否有擦傷,並命僕人速速送上她最愛的果漿餅。

夏綠蒂六歲那年,長姐埃迪絲出嫁,小小年紀的夏綠蒂對於姐姐必須從此離家到遠地嫁給陌生男子一事惴惴不安,母親則是哭得眼都要瞎了。姐姐那身披雪紗的身影彷彿離自己如此遙遠,年幼的夏綠蒂總有種錯覺,也許自己永遠不會長大,大姐的出嫁讓母親傷透了心,到了自己這,母親不會再忍心。

這年夏綠蒂滿十二,母親開始更加嚴格地要求她接受淑女的教養。每當夏綠蒂的言行稍有不合禮儀,母親總會以柔和卻堅定的語氣提醒這樣的舉止並不符合一位淑女的風範。這些話語一再的提醒夏綠蒂純真童年的死期離自己步步進逼,將少女的心一點一滴勒緊。而夏綠蒂始終懷抱著一絲僥倖與天真的期盼:母親之所以如此,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免於外界的非難與羞辱,母親終究是疼她的。有一天,當這樣叛逆的自己真的無法符合家族的期待,母親仍會為自己挺身而出,替她說話。如此深愛自己的母親不可能傷害自己。

但母親搶走了自己手中的弓,不再是夏綠蒂熟悉的那個慈愛包容一切的溫柔媽媽。

夏綠蒂移開沉重的橡木椅,悄然跳落至石板地。她奔向正與莫朗子爵夫人談笑的母親,拉了拉她絲緞袍襬邊角:「母親,我有些疲倦了,想回房歇息。」母親轉身,神情中略帶歉意地向子爵夫人示意,旋即低頭輕撫女兒細軟的髮頂與臉龐,細聲允許她離席,一旁的莫朗子爵夫人則大力讚賞著夏綠蒂的貌美,尖細的笑眼閃過一絲貓科動物的光澤。

夏綠蒂輕快轉身,拉起長袍,步入更衣側室。在裡頭兩位正熱烈談論著八卦的貴婦不注意的瞬間又輕巧的步入昏暗的後廊,石牆之外傳來模糊的琴音與宴席笑語,是她喜愛的樂章,但此時優美的曲子在她壓著石頭的心中變了調。夏綠蒂脫去了鞋子好讓踏在石上的腳步聲不被察覺,儘管腳丫子在石板地上有些冰冷。

經過僕役通道,廚房內傳來嘈雜的叫喚與盤具碰撞聲,廚師與僕人們在熱騰騰的蒸氣與香味彌漫中忙碌甚至叫罵著,沒人注意到那個迅速閃過的纖小身影,夏綠蒂低著頭、伏身前行,她推開了木門,離開溫暖的室內,微涼夜風撲面而來,她終於來到了外頭莊園。新鮮的冷空氣中帶著剛翻過土的田野氣味,混著樺樹嫩芽與濕潤苔蘚的草樹氣味。她聽見遠方的樹林沙沙作響,與細弱夜鶯鳴聲。 她腳步一步沒有停歇。在兩三盞尚未熄滅的油燈光線下,鑽進莊園內的菜園與草藥園,繞過石井跟石凳前進。兩名巡夜的長袍僕人持燈穿過中庭,細碎腳步踏在鵝卵石路上,絲毫沒有注意到草叢中躲藏的夏綠蒂,夏綠蒂在他們身後,悄聲奔離。

她輕巧地攀上栗樹橫出的枝幹,一躍跳過了圍牆,月光下,她化作一匹狼,奔入黑夜,不曾回頭。

她奔過席瓦呂納的原野,夜中深青的草浪隨風擺盪,遠處是起伏的森林,她不明白那兒有什麼,只是任著四足追逐著模糊在遠方墨綠的地平線。她跑啊跑,她的腳步輕快卻無聲,田鼠見到狼紛紛逃竄,露水因她的驚擾在草葉間顫抖。她越過了蜿蜒的小溪,水花跟濕泥濺濕了爪子,躍過一片圍籬破損的牧場,踩過未收的稻稈,田野盡頭,是樹影如牆的邊界,煞地,她跳入了慈愛月神的視野外,漆黑的林地。

夜林中空氣飄散濃霧,濕重而冰冷,泥土與腐葉、菌類與濕草的氣味濃重,憑藉著敏銳的嗅覺和直覺,她避開了半掩在樹葉下的陷阱,以及被藤蔓完全遮蓋的深坑。夏綠蒂低身穿行時,蔓藤輕輕掃過她的背、枝葉畫過她的身子,彷彿嘲笑著這誤入險區的「尊貴之身」。

她慢下了腳步繼續前行,在森林更深處,彷彿有股魔力,她看見粗大像房屋般的古老橡樹,佈滿苔蘚與老蔓藤在黑暗中散發奇異的微弱螢光。隱隱的月光下一片金色蕨類植物叢中,銀白的鹿角悄然現身又消失,彷彿妖精。巨大的菌類在腐朽的樹幹散發著霧般螢紫色的孢子和迷幻的香氣,天知道那氣味裡頭有什麼,夏綠蒂閉氣快速經過。

最終,夏綠蒂找到了一處被高聳老雲杉環繞的空地,那小片被溫柔月光撫過的墨綠地帶給了夏綠蒂一絲慰藉,她蜷縮在一棵倒下的巨木旁。

她閉上眼,悲傷的低泣,顫抖著,將身子捲曲成再小不過的一團,在淚水中不知不覺的沉睡。